“山有木兮木有枝”这句话,原来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的
关于《越人歌》,相信所有人耳熟能详,尤其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更是被现当代许多人认为是爱情表白的经典诗句。然而在近些年来,不少人认为这是一首男性对男性所唱的恋歌。
甚至提起先秦两汉的同性作品,总是绕不开《越人歌》。但是关于《越人歌》,至今还是有多种说法。
《越人歌》到底讲的是什么?“心悦君兮君不知”又是在何种场景下说出来的?虽然探讨这个问题的文章一直都有,但是所有文章都是越写越深,最后成为了小范围的专业探讨。今天我将其简略整理,并加上自己的观点,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参与讨论。
《越人歌》的“三件衣服”
在介绍说法之前,先说一下《越人歌》的“三件衣服”——出处,以及《越人歌》的解释。
1.第一件衣服:《越人歌》的出处
《越人歌》的记载来自于刘向的《说苑》卷十一《善说》第十三则“襄成君始封之日”中。
襄成君始封之日……楚大夫庄辛,过而说之,遂造托而拜谒,起立曰:“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作色而不言。庄辛迁延沓手而称曰:
“君独不闻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一作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2.第二件衣服:《越人歌》故事的翻译
可以看出,《越人歌》并不像《诗经》中的诗歌那样出自诗集,而是出自于一个故事的对话中。这个故事简单翻译过来是如下意思:
襄成君受封之日,身穿华服,想要过河,楚大夫庄辛见了他以后十分喜欢,于是说自己想要握着襄成君的手过河。因为在古代这一行为逾越君臣之矩,所以襄成君十分不乐并且没有说话。庄辛则给襄成君讲了一个鄂君子皙的故事:
鄂君子皙泛舟举行盛会,一个越人拥楫而歌,歌声打动了鄂君子皙,他让人翻译成楚语,便是著名的《越人歌》。
在听完《越人歌》以后,鄂君没有生气,还将绣被覆盖在越人身上。
故事讲完以后,庄辛还说:“地位那么高的鄂君,都可以接受越人的示爱”,言下之意是襄成君您居然还不如鄂君,襄成君当然明白庄辛的言下之意,于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3.第三件衣服:《越人歌》本身的翻译
比起《越人歌》背景的翻译,《越人歌》的翻译则要复杂得多。
因为《越人歌》在原文中就是一首翻译过来得诗歌,所以《越人歌》的翻译众说纷纭,有从少数民族语言直接翻译过来,也有从刘向的《说苑》中翻译过来,最普遍的翻译版本是:
今晚是怎样的晚上啊河中漫游,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与王子同舟。
深蒙错爱啊不以我鄙陋为耻,
心绪纷乱不止啊能结识王子。
山上有树木啊树木有丫枝,
心中喜欢你啊你却不知此事。
在这首诗中,“心悦君兮君不知”被翻译成了“ 心中喜欢你啊你却不知此事”,所以《越人歌》长期以来都被看作是一首表白的诗歌。
《越人歌》的主流解释—— 表白说
《越人歌》是一首情诗,这个观点是长久以来最为主流的观点,但在这种观点下,也有着争议。
在古代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首越人女子对于鄂君子皙表白的情诗。
持这一观点最著名的人物便是梁启超,他不但将《越人歌》改名为《越女棹歌》,还在《中国美学史稿》中说过:
《楚辞》以外,战国时江南诗歌《说苑‘善说篇》所载《越女棹歌》,说是楚国的王子鄂君子皙乘船在越溪游耍,船家女孩子拥楫而歌……
梁启超的观点也正是中国过去的主流观点,《越人歌》毫无疑问是女子对男子表达爱慕情谊的诗歌。
在古代也有不少诗人用“越人歌”的典故,来表达男女之情,例如李商隐就写过:
床空鄂君被,杵冷女嬃砧。
但是不少人对于表白的人是否是女子提出了怀疑,并提出了“越人是男子”的观点,看起来也很有说服力,理由有以下两点:
1.诗境本身理解——得与王子同舟
首先否认越人是女人的一个最为有力的观点,就是越人是划船人。
根据同时期的诗歌来看,古代划船的大多数都是男人,即使有女人划船,但是根据原文记载,鄂君的船上“会钟鼓之音”,也就是钟鼓齐鸣,从这里能够看出,能够“钟鼓齐鸣”的船一定不是一艘小船,所以通常情况下,女子是划不动这样的船的,能够划这样船的“越人”只能为男子。
2.诗境之外的故事理解——男人对男人的对话
除此之外,对于“越人是男子”最为有力的一个证据则是诗背后的故事,从前文也介绍过,《越人歌》是楚大夫庄辛要握襄成君的手被拒以后讲的故事,而越人和鄂君更是映射着庄辛和襄成君二人,既然如此,故事里的两个人的身份当然要为男子,否则故事根本不会触动襄成君。
而也是因为这个证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越人歌》是男人对男人唱的一首歌。并且在越人唱过歌后,襄成君还给越人盖上了绣被,这是一个极其暧昧的举动,所以《越人歌》开始被认定为越人对鄂君的情诗,也因此表达了庄辛对于襄成君隐晦的爱慕。
其实《越人歌》中的越人非女子,并非是现代的观点,在古代就有人这么认为了,曾经有一首诗这么说的:
不道参差菜,谁论窈窕淑。愿君捧秀被,来就越人宿。
“参差菜”“窈窕淑”出自于《诗经·关雎》,众所周知《关雎》是表达了男女之情的一首诗,而诗中说“不道”,则是将男女之情否定,后面的“秀被”“越人宿”则明显是《关雎》男女之情的对立面。可见在古代就有人认为此诗非男女之诗。
尽管之后一直有人坚持《越人歌》中的“越人”为女子,如认为《越人歌》柔媚宛转,不太可能是男子之音,或者说后世历代诗人都是将《越人歌》的典故用于男女之情上,但是这些论据都不太站得住脚。
因为《越人歌》诗中以及诗外的双重语境,近来越人是男子的观点变得更加主流,主流学者都开始正视“越人是男子”这一观点,但是“越人是男子”之外,诗是否是情诗?又开始有了不小的争议。
近来的新观点——君臣说
随着越来越多人肯定“越人是男子”,有些人开始重新解读《越人歌》,并发现《越人歌》并非情诗,而是子民对君主表达敬慕的君臣之诗。
持这一观点的人主要有以下三个理由:
1.刘向的写作目的
持这一观点的人,他们大多指出来的点在于《越人歌》的出处。
我在上文中也提到过,《越人歌》是来自于《说苑》的《善说》。《说苑》是刘向所著,记载了很多小故事,主要是政治方面的观点。
而《善说》作为《说苑》的一章,在《善说》的最前面,刘向就写道:
夫辞者乃所以尊君、重身、安国、全性者也。故辞不可不修而说不可不善。
这句话也是《善说》的主题,也就是说《善说》的主题是在于展现臣子能言的故事,以体现出臣子话术的重要性。
所以刘向将《越人歌》的故事放在《善说》中,是为了展现庄辛善辩,他一个故事就能让襄成君改变态度,值得后人学习。并不带有其他目的。
当然这个说法还有一个重要的点在于,《说苑》是记录了其他同性关系的,大名鼎鼎的“分桃”故事在《说苑》中也有记载。
弥子瑕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而忘其口味。”及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故尝矫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
而分桃的故事,却是记录在了《杂言》里面,并非《善说》。可见刘向写庄辛以及《越人歌》的故事,其目的是和同性无关,只表达了政治上言辞之重要。
2.襄成君和庄辛的对话
其二是在《说苑》的故事里面,襄成君和庄辛之间也是君臣之情。
这一点主要是如何理解庄辛对襄成君说的“臣愿把君之手”。
在过往很多主流的解释中,“把君之手”被翻译成了握您的手,“握手”这一个在男性之间算是突兀的动作,自然是带有几分暧昧的含义在。
而近来很多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因为根据原文,襄成君是在河边的,想要过河,庄辛的“把君之手”并非握手,而是“扶着过河”,按照原文来看,这种解释的确更加令人信服,同时的,这种解释也淡化了暧昧关系,襄成君和庄辛二人完全是君臣之谊。
3.《越人歌》诗境中的解读
其三是回归到《越人歌》本身的故事里,很多人觉得这是首君臣诗歌的最大原因在于诗歌所在的环境。
我上面也提到过,《越人歌》发生的背景是鄂君在船上,这个船还很大,钟鼓齐鸣,很显然这样的一艘船不可能是两个人单独相处。
在鄂君的船上,很有可能是这样的场景:鄂君和众宾客,还有钟鼓的乐师以及不止一个船夫,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越人”的表白虽然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暗恋,但更有可能是作为子民对君主的歌颂。
这还有一个背景可以作为证明:就是当时楚越交融,越人很有可能是作为奴隶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敬慕。
因为《越人歌》的原文基本上没有人能够看懂,所以除了古文版本,还有许多语言学家用其他语言试图对《越人歌》进行翻译。
其中一个日本学者是这么翻译的:
我祈祷您啊王子我祈祷您啊伟大,我认识了您啊伟大的王子、正义的王子啊尊贵的王子啊,我认识您啊我真幸福啊我要衷心的服从您让所有人都跟着一起繁荣昌盛吧,我心底一直敬爱着您。
这位日本学者的翻译,也是完全将《越人歌》翻译成了君臣之情。
现今,很多人对《越人歌》都转变了看法,认为其是一首君臣之情的诗歌。
对于《越人歌》,因为远古资料缺乏,众说纷纭,但我注意到很多人忽略掉的两点:
1.三个文本的独立性。
《越人歌》有“三件衣服”,即三个文本:越人歌本身的故事、庄辛和襄成君的故事、刘向的《说苑》本身。不论是对《越人歌》持有哪个观点的人,总是没有办法割裂文本,在分析《越人歌》的同时连带着其他文本进行解读。
事实上,解读《越人歌》本身可以借助其他文本,但是其他文本的内容绝对不能作为定义《越人歌》的关键内容。
《说苑》可以是表达君臣言语重要性的文本,庄辛和襄成君也可以是君臣之谊,但这绝对不能够定义《越人歌》也是君臣之谊。
2.先秦人民的天性。
第二点是出自郦波老师的看法,他认为先秦时期的诗歌,包括《诗经》,大多都天真率然,不论是《关雎》还是其他诗词,都是感情的自然流露。这是当时的一个普遍的风气所在,为何到了《越人歌》,就成为了一个不断显示自己忠心的“赞歌”?
最后,持有君臣观点的人忘记了《越人歌》后,鄂君听后,“举绣被而覆之”,这个举动是一个比较暧昧的举动,也可以看出二者之间的情谊。
尽管,《越人歌》因为资料稀缺,年代久远,越人到底是男是女,越人歌到底是什么感情,无人能有定论,但是如果独立看待文本,只去看《越人歌》本身的话,情诗的定论还是站得住脚的。
文后话:《越人歌》这方面讨论一直很多,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命题,的确,《越人歌》从中国古代一直认为的“男女之歌”,渐渐被“同性之歌”取代,现在又有了“君臣之歌”,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我内心肯定更倾向于情诗,毕竟我更愿意去相信这是古人天真直率,自然流露的感情,并非其他。
我是陆月圆,关注书、影中女性以及少数群体生存状态,并致力将其分享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