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33)-长篇小说连载

迷情(33)-长篇小说连载

书里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呢,让人在浑然忘我中,得到一种满足。

真好,有个女人陪着自己,有李清照。

初二的中午,乔果才与阮伟雄联系上,他果然是带着宁宁去了爷爷家。大概是佳节让世间的人都变得宽厚了吧,阮伟雄在电话里心平气和地向乔果道了问候,甚至还询问了她的工作和身体情况,语调象是一个老朋友。

说好了,下午他和宁宁在家里等乔果。

虽然午觉前也吃了安眠药,乔果还是没睡着。先琢磨了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去见那个人,然后才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左描描,右画画,就是不满意。最后找到原因了,是这个梳台不如原来阮伟雄买的那一张。

坐上出租车来到原来的家属楼区,感觉里似乎是多年的游子回了故园。门前摆放的还是那个粗毛踏垫,乔果还记得是她花了十五块钱在批发市场买来的。只是旧桃已去,门框上的春联已经换了新符,让乔果生出那种揭了旧疮疤似的疼痛。她当时就后悔起来, 不该约在这个地方见儿子。

很客气地开了门,很客气地进了门。室内很安静,阮伟雄说,宁宁贪玩,昨晚睡得迟了,这会儿午觉还没醒。

乔果会意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坐下,不去惊动儿子。茶几的果碟里摆了糖果瓜子,阮伟雄端起来向乔果面前送了送,乔果接过来拈起一颗,心里有些堵。愈发意识到此身已是客人了。嘴里嗑着瓜子,目光却四下看。屋角墙缝都很洁净,显然已是清理过的。乔果在时,年年都要和阮伟雄一起在节前扫房子,今年不知是否有人补了缺?

起居室的摆设依然如旧,只是窗帘换了。仔细看,窗帘的线角缝压得不那么平整,花色也略微土气了,但是显得很实在……

乔果正看着,忽然听到宁宁在他的小房间里叫,“爸爸,谁来了?”

阮伟雄说,“你妈妈。”

那边就“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乔果向阮伟雄笑了笑,即刻起身走了过去。

宁宁从被窝里钻出来,小脸蛋儿红扑扑的。乔果慌忙动手替他穿衣服。宁宁说,“妈妈,我早就是自己穿衣服了,我自己来。”乔果说,“听话儿子,让妈妈给你穿穿吧。”

每穿上一件衣服,就在儿子的脸蛋儿上亲一下,乔果发现替宁宁穿衣竟是如此的温馨如此的动人。她尽量延缓着那个时间,等到把褂子裤子袜子鞋全都慢慢地穿好了,乔果猛地将儿子搂在怀里,再也不想松开。

满肚子说不完的话。身体怎么样,功课怎么样,吃饭还挑食吗?爸爸对你发不发脾气?上回妈妈买的鞋子大不大?……

终于把儿子松开,儿子就想往起居室那边跑。

“宁宁——”乔果在后面叫了一声,手里举起了小红包。

宁宁站住了。他接过那压岁钱,先说了一句“谢谢妈妈”,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恭恭敬敬地补了一句拜年的话,“祝妈妈新年好!”

那神情,竟有些生分。

乔果又一次搂紧了儿子。乔果把脸背在儿子的小脑袋后面,眼泪刷地落下来。她怕那种生分,她真怕那种生分呐!

……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后来,就有人在楼下喊,“哎,吃饭了——”。是赵秀梅。

乔果起身要走,阮伟雄说:“乔乔,一起去?”

乔果摇摇头,“不,谢谢了。那边还等着呢。”

说完,心里就苦涩地想,唉,冷锅冷灶的,有谁等你哟!

阮伟雄深深地望了乔果一眼,然后就带着宁宁,送乔果下楼。走到楼梯口,看到赵秀梅已经开门在外面迎着了。阮伟雄说,“宁宁,你先到赵阿姨家,我再送送你妈妈。”

宁宁乖乖地跟着赵秀梅进去了,乔果就由阮伟雄陪着一直到了楼洞口。

乔果说,“回去吧,怪冷的。”

阮伟雄沉默着。楼洞口灯光昏黄,一阵寒风斜吹着袭来,雪片就象乱蛾一般扑打在脸上。

乔果咬咬嘴唇说,“我走了。”

阮伟雄忽然冒出一句,“那边怎么样?”

乔果脱口道出了实话,“离不掉。”

“那就回来吧。咱们,还是一样——”

声音不高,但是很诚恳。

听清楚了那句话,乔果猛地冲进了风雪中。

怎么可能还是一样?怎么可能还是一样!……乔果狠狠地抹着泪水。

这才知道什么叫复水难收,什么叫破镜难圆,什么叫画残莫补,什么叫梦好难留啊!

在街头的风雪中伫立良久,驶过的几辆出租车都载了客。忽然听到手机的振铃声,恍惚中竟以为是幻觉。拿在耳边听,是戴云虹的声音。

怎么会是她?——

“乔姐,新年好。”

在风雪中听到这句话,毕竟挺温暖。

“新年好。”乔果说。

两个朋友说完这句客套话,忽然全都卡住了。

一些不愉快的念头象阴云一般在乔果的心里掠过,想必对方此刻也是如此吧。

“乔姐,我到你那儿去看你吧?”对方忽然又开了腔,那声音很明亮。

“谢谢,不必了。”乔果想到,让戴云虹到安雅那个小巢去,毕竟不方便。

“那,你到我这儿来玩吧,就我一个人。”仿佛回复到了以前的那些日子,邀请很真诚。

乔果的心动了动。可是,没有答应别人到自己的住处,倒是挺爽快地要到别人的住处去,这似乎不大妥当。

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云虹,我想,咱们换个地方成不成?——”

“你说是去吃饭吧?我请你!”

乔果说,“得了,还是我来请你吧。”

“干脆,AA制。嘻嘻——”对方一下子笑了,“去‘南粤海鲜楼’怎么样?那儿春节不关门,打七折。”

“嘻嘻,”乔果也笑出了声,“现在就去,一言为定。咱们待会儿见。”

“好,待会儿见。”

通完话,乔果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她刚才差一点没问戴云虹,是不是安少甫过节期间分不开身,把她给闪下了。都是女人,真是同病相怜啊。

山里人在冬闲的时候,几乎没有了什么时间观念,尤其是逢上过年。头天晚上卢连璧喝多了酒,又和族里几个自家兄弟打牌,睡得太晚。第二天睁开眼,看看表,差不多已是上午十点钟了。罗金凤说,“连璧,锅里给你热着鸡蛋面,吃两口,咱们好到她二姨家去。”卢连璧没吱声,不紧不慢地穿衣洗脸。等收拾完了,忽然看看表说:“凤儿,我今儿得赶回去了。”

罗金凤挑挑眉毛说,“看你,不是说好了,呆到初五回嘛。”

卢连璧说,“昨晚上税局的老马给我打了个手机,约好了工商所的胖牛和黑子今天晚上打麻将。”

罗金凤狐疑地盯着丈夫的脸说,“是不是啊?哪有初二就打麻将的!”

卢连璧说,“唉,又不是头一回了,你还不知道这种事。不就是输点儿钱给他们,让他们好过年嘛。”

罗金凤不吭声。

“想把店开顺当,就得打点好这些人。”卢连璧的语气已经是不容置疑了,“你看看吧,你要是开车去她二姨那儿,我就坐班车回。你要是让我开车回呢,我到初五再来接你们。”

罗金凤笑着说,“你开车走吧。她二姨那儿就七八里地,我让二伯家的小顺子开拖拉机送一趟。”

于是,卢连璧就开着三星车回了潢阳。

下着小雪,路不好走,回到潢阳,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卢连璧径直来到安雅小区,

他打开小巢的门,一边叫着乔果,一边往屋里走。房间里空空如也,让他的心里也不免空落落的。

初二突然从水目山赶回来,是卢连璧一时的心血来潮。说是打麻将,说是给那些人送份过节钱,全是子虚无有的事。卢连璧赶回来就是为了会会乔果,春节这么多天的假期,把她一个人甩在这儿,卢连璧觉得太负心。

长时间的赶路,觉得累了,觉得饿了。卢连璧打开冰箱,胡乱找点儿东西填了填肚子,然后往床上一倒,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到醒过来,外面的天已经黑透。想着乔果这时候怎么还不回来,于是就开了灯,心神不安地在房子里转。这才发觉房间里很乱,全然没有过节的样子。厨房里的青菜什么的,都有些蔫了,似乎没有人动过。小碟里有块啃过的馒头,已经有些干瘪。卢连璧拍拍脑袋,连连说傻。他想起来节前走的时候,对乔果说是去昆明。乔果呢,也说了一句,“你不来,我在这儿也呆不住,我会找个地方打发自己的。”

乔果把她自己打发到何处去了?

虽然想到乔果可能没在这里过节,但还是心犹不甘。接连向乔果的手机挂了几次,通了,却无人接听。卢连璧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很失望。

独自在这个小巢呆下去吗?不行,这里太凄清。想了想,还是回家去吧。

于是,卢连璧又驱车回了家。泊车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家里的电灯亮着。记得去水目山那天,天然气灶和电器什么的都仔细地察看过,还不至于马胡到竟然忘记了关电灯吧?

一开门,丹琴就扑上来喊,“爸爸,爸爸——”。罗金凤也从洗衣机那边迎过来说,“噢,这么快就打完麻将回来了?”

卢连璧含糊地应着,“哦哦,他,他们晚上另有饭局,下午就开打。输给他们每人千把块钱,算是了结啦。”

怕老婆细问,又反问道,“哎,你们怎么回来了?”

罗金凤把原委往女儿身上推,“你走了,丹琴能呆得住么?我们坐下午的长途班车,天落黑就进了家。”

卢连璧明白妻子肚里的弯弯儿,只是不说破,连连道,“回来好,回来好,全家人一起,多热闹。”

这倒是一句实话。晚上守着电视机,听丹琴热热闹闹地唱卡拉OK,卢连璧还真把所有的烦恼都忘了。

卢连璧哪里知道,他给乔果打电话的时候,乔果正在‘南粤海鲜楼’和戴云虹一起吃海鲜。店堂里很热闹,戴云虹和乔果说说笑笑聊得正开心,没有谁会留心听到皮手袋里手机的振铃声。

和戴云虹热闹了一番,那天晚上乔果似乎觉得挺充实,所以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天放晴了。楼顶和楼旁边的树枝上都裹着一层洁白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望上去分外动人。

踏雪去吧?公园里有山有树,有湖有桥。格格吱吱地踩着那些积雪,会让人感受到一种自信的力量。团一个雪球,再团一个雪球,把它们远远地扔出去,会让人觉得生活中所有的烦恼都被抛掉了……

于是,乔果就去了流花湖公园。

是当初和卢连璧一起来拍婚纱照的那个公园。苏州园林式的假山,山上有亭台楼阁,雕着花栏,挑着飞檐。当然有湖,有小桥流水,桥是那种用石块砌的圆拱形,栏杆上还有兽首,一个个雕得古朴雅拙。此刻,所有的景物都被耀眼的冰雪装点着,给人一种似又不似的陌生,一种疏离之后的新鲜。

那些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的,都是些来观雪景的游人。他们笑着,闹着,给这座沉寂的园林增添了许多生气。乔果沿着湖边的环形路,向远处的那座拱桥走去。那些原本身姿婆娑的岸柳因为裹了积雪,都变得臃肿起来,象是些风华已逝的半老徐娘。盈盈晃晃的绿水草呢?此时早已枯萎变黄,被盖在冰壳下面了吧。

乔果又站在了那座拱桥上。

她偎着石栏,仿佛又感觉到卢连璧就紧紧地挨靠在她左肩背的后面。镜头又对准了他们,那飞鸟呢?它扑拉拉地展着翅膀,让晴空的那片湛蓝衬着它翩然的白羽,美得让人心颤。

——哦,翩若惊鸿啊!

是那么动听的笑声。乔果向桥下看去,只见封冻的湖面上有许多孩子在快乐地溜冰。那串透明的笑声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女孩子发出来的,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滑雪服,犹如一团火苗似的窜动在银白的世界里。她摔倒了,她仍旧笑着,爬了起来。她那么年轻,摔一跤对于她只是轻松的游戏。她毫不在意地举起手,向着岸边挥动——

乔果顺着那女孩子的目光看去,这样,她就吃惊地看到了卢连璧和他的太太罗金凤!

那火一样的女孩子活泼泼地回到父亲和母亲的身边,一家三口人亲亲热热笑笑闹闹地抱在了一起。

望着这情景,乔果犹如遭到雷击一般,顿时木然。

片刻之后,乔果低下头,急匆匆地走下拱桥,径直向公园的大门奔去。

缩在安雅小区九号楼那套房子里,乔果觉得她就象一只受伤的野兽逃进了窝里。受的什么伤?她说不清楚。谁让她受的伤?她也不知道。然而,被伤害的感觉却如此的痛切,如此的真实。她无比虚弱地躺在那儿,仿佛血将流尽,力已衰竭。

当黄昏降临之时,乔果才慢慢地回复过来。她有点儿看破红尘,心灰意懒。她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得。随后,一种尖锐的恨意从心底腾起,她猛地坐起来,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

是打给卢连璧的,直接打进他的家里。

通了,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一个清脆稚嫩的女孩儿的歌声,一个浑厚重浊的男人的嗓音。这是卢连璧。他们随着音乐,在唱卡拉OK。

“喂,哪里?”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乔果能猜到,这是罗金凤。

乔果直截了当地说:“我找卢连璧。”

那边沉默了。直觉一定告诉了那女人,打电话来的是谁。

片刻的对峙之后,那边冷冷地回一句,“他不在。”,随后嗒地挂断。

仿佛挨了一掌,乔果顿时怒火腾燃。她立刻又挂要了那个号码,是接通的声音,可是没有人拿起话筒。振铃的信号延续着,忽然嗒地一下,又被挂断。

乔果不屈不挠地再打过去……

终于,那边接听了。“喂,是我。”是卢连璧的声音。

乔果咬着牙说,“你到这儿来——”

“现在?恐怕不合适吧。”是那种平静的微笑的声音。

“不行!现在来,马上来!”乔果激烈地叫着。

对方有了沉重的感觉,一种被强迫的受辱的感觉。许久许久,才回了一句,“冷静点儿。改日吧,改日再说好不好?”

“不好,”乔果用满腔的怨恨对着话筒喊,“今晚不来,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说完,啪地放下了电话。

渐渐地、渐渐地平复下来。于是,觉得自己有些乖戾。

怒火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哀伤。哀伤是愤怒燃余的灰烬。

深夜十点钟了,卢连璧还是没有来。

钻在被窝里,就着台灯看那本《宋词今译》,慢慢地看进去了,慢慢地融进去了。忽然有人要通了手机,是刘仁杰。

问候了节日愉快,问候了身体健康,问候了工作顺利,然后忽然问,“小乔,你在干什么?”

“看书呀。”

“看什么书?”

“宋词啊。”

“哦,你也喜欢古诗词了!”那边显然来了兴致,“给我讲讲,你喜欢哪一首呀?”

乔果忽然想到了流花湖公园,想到了湖水,想到了拱桥,想到了那些亭台楼阁。她脱口说道:“喜欢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绵书难托。莫,莫,莫!’”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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